A·sp·hier

背景图是莱茵河桥上我cp的锁

【爱丽舍/参本文】斯特拉斯堡千年孤独

新号第一发:《见证》参本文解禁!

顺便我这个圣诞节人在斯堡圣地打卡(未来会发一些实地打卡的照片.jpg)

Warning:原创oc有(斯堡城拟),欧盟拟人,很多很多蒸煮不做人的真实历史,很少很少以至于请务必自行脑补的蒸煮互动。

——

“但在将来当我审判你们残忍行为的时候,我会想起,你们和我们都曾来自同样的孤独,你们和我们及整个欧洲都处在同样的智慧的悲剧之中。”

——阿尔贝·加缪,《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第四封信(1944年7月)

0. Null

我坐在克吕特瑙区(Krutenau)一家小咖啡馆的露天座位里,慢悠悠地喝着咖啡。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周五下午四点的街头有许多游客,而那些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其中显得格外瞩目。我认识邻座的两个男孩:他们是这附近斯特拉斯堡大学的物理系学生,会在讨论习题的间隙交换一个吻。

这一切都太美好了,而我很清楚,美好的时光难得长久,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当我掏出震动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新助理时,我并未感到意外。

叹了一口气,我点下了接听键:“您好?”

“您好,波诺弗瓦先生。德意志先生托我转告您,他临时有个紧急会议需要参加,希望您能去接玛利亚小姐放学回家。”

我放下咖啡杯,无声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拒绝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显然那个可怜的家伙愣住了,他根本没有想过我会拒绝。

我笑着说下去:“路德维希知道我会答应,是不是?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不自己跟我说,偏偏让您来找我?”此时我已经站起身,披上大衣外套,准备离开了,“看在您初来乍到的份上,我给您一个忠告:永远不要对我们这类存在期待太高,特别是以人类的情感作为标准。”

“——最后,祝您在斯特拉斯堡生活愉快。”我用德语致以问候,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等我坐上30路车,我才勉强冷静下来。我很清楚我在迁怒,但我直到现在依然无法习惯路德维希的做事风格。他太清楚我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了,连我现在的愤怒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希望能够借我之口友善地警告他的新助理,就像他之前的那些助理一样。

甚至他知道我会把此事告知玛利亚,或者说,他希望我去告诉玛利亚。我当然会满足他的期望,但与此同时,我忍不住痛恨我与他之间的默契。


十分钟后我下了公交车,再走五分钟就到斯特拉斯堡欧洲学校(École Européenne de Strasbourg)了。自从2008年建校以来,玛利亚有时会在这里就读,其他时间在布鲁塞尔的欧洲学校。这里的学生多是欧盟职员的孩子,玛利亚的身份算是个半公开的秘密。

与她的两位父亲不同,我很少过来,所以在这里我是个生面孔。我掏出身份证(carte d’identité),并向她的老师自我介绍:“幸会,我是汤米·波诺弗瓦(Tomi Bonnefoy)。斯特拉斯堡的意识体,玛利亚的叔叔。”


“汤米!”玛利亚牵着我的手,兴奋地蹦蹦跳跳,“怎么是你来接我!路德维希呢?”我们都知道弗朗西斯去纽约出差了。

“他说他要开会。”我解释道,并给出真实原因,“你知道的,他最近政府换届。来了个新助理……”然后我尽量简略地讲了之前的事。

“所以我这个周末都可以呆在你家吗?”她眨着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重点。

我从来无法拒绝她的笑容。我咕哝道:“我想是的。当然我要给弗朗西斯发条消息,虽然我确信他早就知道了!路德维希不可能没有问过他,甚至——”我能肯定是弗朗西斯建议他这么做的。

“甚至什么?”玛利亚问。

“没什么。”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指着边上一家名叫“Chez Pomm’”的咖啡馆,“你想吃点什么吗?”


最后我花了两欧,买了两个巧克力面包(pain au chocolat)。她拉下口罩,咬着面包,含糊不清地抬头问我:“到底是什么?”她清澈的蓝眼睛盯着我,隐含谴责,“你知道,你可以和我说的。”

我嘴里的巧克力面包瞬间失去了味道。我不能迁怒,我提醒自己。我绝对不可以在玛利亚面前失态。

“你的两位父亲,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他们一直对我心怀愧疚。”我深呼吸,“但他们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即使路德维希在柏林墙拆除后,对柏林说过;即使弗朗西斯在巴黎恐袭后,对巴黎说过。”

我唯一的听众问:“如果他们对你这么说了,你会原谅吗?”

我沉默了很久。

……

“我不知道(Ich weiss nitt)。”最后,我以阿尔萨斯语回答。“但我很高兴他们在一起了,还有你在这里。”


——


1. Eins

我第一次遇见路德维希时是1806年,在罗昂宫(Palais de Rohan)。那段时间我和弗朗西斯关系很僵:本着身为“法国城市”的义务,我彬彬有礼地接待了皇帝一家,但即使是拿破仑·波拿巴也别指望我在私下里会给弗朗西斯什么好脸色看。

法兰西自顾自地找到一张靠椅坐下,抬手挥退了所有侍从。“我想和你谈一谈,斯特拉斯堡。”他说。

我没有动。“为什么?”

弗朗西斯挑起眉毛:“你在恨我。显而易见。”

我忍不住气极反笑:“好吧,那您为什么觉得我们之间的谈话会有用呢?”

在这短短十几年里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事!我被撤销的“自由城市”身份,我被毁掉的那些教堂与修道院,我的大教堂里那些被毁掉的雕像……我对残暴与酷刑并不陌生,1349年我曾亲眼看着一千个犹太人在这里被活生生烧死,但我不能理解,不是中世纪,而就在十年前,在伏尔泰之后,在1789年之后,他们竟在斯特拉斯堡树起断头台——

“您杀了我的市长,亲爱的迪特里希,可他明明是爱您的,是他第一个唱起您的歌!”我指的是那首所谓的《马赛曲》。我几乎哽咽了,但还是逼迫自己说下去:

——“您还杀死了。”


死于弗朗西斯之手的名字有很多,但他知道我指的是谁。


弗朗西斯平静地注视着我:“这就是你想说的,对不对?就算你已经一百多年没见过他了,你依然怀念着他——”他装模作样地叹气,“‘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您没有资格这么说!”我冲动地喊道。这个名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恶魔坐在那里,惬意地抱着双臂,翘着腿,冷眼欣赏我的失态。是的,我知道他眼中此时的我不过小丑,就像那些德意志邦国一样,但他们永远不会在凶手面前缅怀死者。

“我亲爱的斯特拉斯堡,”弗朗西斯竖起一根手指,冲我晃了晃,“需要我提醒你1681年发生了什么吗?如果你真的那么珍惜那个家伙施舍给你的自由,你当时至少得象征性地抵抗一下。而且,我以为我们早就有了不翻旧账的默契。”

“以一个城市来对抗太阳王的军队?我还没有那么疯。”我没有让他转移话题的企图得逞,“而且,我现在不想翻我的旧账,只想翻您的,我尊敬的法兰西。”

这不完全是真话。路易十四根本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宣战理由(casus belli),他的军队就围住了我的城市。但我很清楚,此时的法兰西帝国面对我的那些事只会心如铁石,不管我是控告他也好,诅咒他也好,甚至在他面前唱《马赛曲》也好——还好我同样清楚该说什么才会真正刺激到他!


他示意我说下去,于是我开口,带着一点恶意与痛快:“您还记得842年,您在这里发的誓吗?”


不出我的意料,弗朗西斯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言不发,起身向门的方向走去。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打开门,但没有出去,而是扭头看我,笑容凌厉得让我心惊:“说起来,我差点忘了。我不久前发现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想你会很乐意见到他的!”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向门外招手,并唤道:“路易(Louis)!”


下一刻,莱茵联邦跑了进来。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是隐约记得我几乎晕厥了过去,一个孩子竭力以他瘦小的身躯支撑我,好让我不至摔倒,能瘫在弗朗西斯不久前占据的那张扶手椅上。

年轻的路德维希担忧地看着我,可他那与某位故人过于相似的外貌却使我的头痛得更厉害了。他用结结巴巴的法语问我:“您还好吗,先生?”

我没有回答,但弗朗西斯不怎么客气地插了一句:“他自找的。”我抬起头,看见弗朗西斯依然站在门那边,神情似笑非笑,“我亲爱的斯特拉斯堡,你乐意为我们的客人科普一下《斯特拉斯堡誓言》吗?”

“我很乐意。”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于是我开始叙说,从查理曼大帝开始,到他的两个孙子:西法兰克王国的秃头查理,东法兰克王国的日耳曼人路易,他们是如何在公元842年2月14日的斯特拉斯堡会面,相互以对方的语言宣誓效忠,用罗曼语发誓“竭力保护对方”,用古高地德语发誓“永不故意伤害”,“为了上帝与基督之爱和我们共同的拯救”——

……

我说不下去了,眼睛酸涩得厉害,于是我闭上了眼睛。我依然能够背诵全文,以拉丁语以罗曼语以古高地德语,对我来说那一日过了将近一千年依然历历在目。但是不要逼迫我,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我亲爱的莱茵联邦,不要问我为什么弗朗西斯会给你取“路易”或者说“路德维希”这个名字。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他走了,”男孩悄声说。

我“嗯”了一声。然后我说:“您要是不想说法语,就不要说了。”

“我可以吗?”男孩讲起德语明显放松了许多,“谢谢您。”他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问您。”

要来了,我心说。我知道他会问什么。

“弗朗西斯,他当时在吗?”

“弗朗西斯和都在,”男孩知道我指的是谁。我勉强笑了一下,“他们当时也相互发誓了。”

“不会背叛,是吗?”他声音微不几闻,“誓言中有说……如果破坏承诺,会发生什么吗?”

“‘我将把你们从我的统治和你们对我的誓言中解脱’。”我回答。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急切地问。

“路易——那个国王,不是说您——没过十年就开始图谋西法兰克的王位了。”我告诉他,“但那对异母兄弟后来也有合作过。”


路德维希沉默了很久。他再次开口时,说的话惊到了我:“我的名字是我自己选的。弗朗西斯给了我几个名字,让我在其中挑选,我就叫’路德维希’了。弗朗西斯叫我’路易’,有好多法国国王都叫’路易’,不是吗?比如圣路易、路易十四……”

“还有路易十六。”脱口而出的下一刻我就后悔了,“我很抱歉,但我想说,名字只是名字。不用想太多。”我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幸运的是,他愿意给您选择的机会。他在把我的名字改成’让’之前,根本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现在的我是让·波诺弗瓦。我众多曾用名中的第一个是罗马帝国给我的,最后一个是神圣罗马帝国给我的。

“您不喜欢这个名字吗,先生?”路德维希轻声问我。

我思考了许久:“我不知道。”我说,“但请告诉我:您是如何看待弗朗西斯的?”

“他太大了。”男孩不假思索地回答。

而我表示赞同:“确实如此!他可是一个傲慢的家伙——”我愣住了,因为男孩紧紧地抱住了我。


在很多年后,我依然会不时想起那个拥抱。我时常痛恨自己的记忆力。


——


2. Zwei

“他太大了”,年幼的莱茵联邦说。直到半个多世纪以后,我才醒悟过来。

德语的“groß”同时有“年长”“重要”“伟大”“高贵”等多个含义,而对德意志帝国来说,法兰西确实是太大了。

一纸《法兰克福条约》轻飘飘地决定了我的命运,没有人询问过我的意见,再一次;这一次的当事人站在我面前,就在这1872年罗昂宫的同一处,青年清澈的蓝眼睛竟然一如当年的那个稚童。

他朝我伸过手来,我僵硬地接过。所有人赞许地向我们微笑,包括坐在那里的老皇帝,那张扶手椅拿破仑与弗朗西斯曾经坐过。

路德维希开口,他的德语自信有力:“您曾经跟我说:’您要是不想说法语,就不要说了。’您还记得吗?”他有些恳切地看着我,“现在,我要向您说同样的话,您可以不用讲法语了!”

“是的。”我回答。犹豫了一下,我补充道,“遵从您的意愿,我的帝国。”这明显使他高兴了。

路德维希转向他的皇帝,礼貌地请求:“请让我单独与我的斯特拉斯堡谈一谈。”

于是其他人都陆续离开了。与此同时,我在心中重复:“我的斯特拉斯堡”。我名字的德语发音与法语发音(与阿尔萨斯语发音)截然不同。我的德意志帝国给我改了名,现在我名叫汉斯·贝什米特了。

所有那些不愿意成为德国人的法国人——十万个曾经的阿尔萨斯人,他们怎么样了?路德维希给了他们一年时间离开,我知道很多人去了法属阿尔及利亚。

而路德维希等到只余我们两个了,便在唯一的那张扶手椅上坐下。他坐姿端正,手搁在腿上。“关于前年发生的事,我本想向您道歉,但我的兄长在我从柏林过来之前跟我说,我不应该这么做。”

我几乎要为他的一本正经而哑然失笑了。“您的兄长是对的。”我告诉他。


任何道歉都于事无补:我依然会梦见那个噩梦般的八月,来自德意志的大炮向城内开火。我痛得神智不清,一片接一片吞止痛药,趁着最后的清醒去城外乞求停火。

我向路德维希描述城中的惨状,被摧毁的建筑、被炸死的居民;我说,本城居民愿意为停止炮击每日支付十万法郎——路德维希打断我:“你们愿意投降吗?”

“弗朗西斯不允许我投降,您知道的。”我说了实话。

路德维希不动声色:“那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他比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我没有坚持到城里就晕了过去。我不知道斯特拉斯堡主教最后是怎么带我回去的。

主教先生守着我,整整三天。当我醒来时,我得知市政图书馆与美术博物馆都不复存在了。


9月11日,我得知法国皇帝于色当投降。

9月27日,我正式向路德维希投降。


此时此刻,在1872年5月1日的罗昂宫,我重复道:“您不应该向我道歉。”但在那一个月的围城中死去的341名平民,我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名字。

路德维希回答:“但我依然希望能向您做出一些弥补。”

于是他开始谈起计划建造的新城(Neue Stadt),又说到他与皇帝一行人特地来此的理由,重建的“威廉皇帝大学”(Kaiser-Wilhelms-Universität)——在两年前它还被称为“斯特拉斯堡大学”(Université de Strasbourg),讲的是法语。他说,他知道之前有很多书被毁了,他已经在整个帝国境内请求捐赠:普鲁士答应从柯尼斯堡运来的七万本书已经在路上了。

这并不能弥补那些毁于炮火的中世纪手稿,但我没有开口。

“所以请您高兴起来吧,”他向我微笑,“我的斯特拉斯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整个人僵住了,因为这发生的一切都太有既视感了。年轻的德意志帝国神采飞扬,热烈灿烂如同夏日骄阳,两百年前的法兰西又何尝不是如此!弗朗西斯牵着我的手,讲述他与太阳王如何计划使这个城市重归天主教的荣光之下,并骄傲地宣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路德维希与弗朗西斯,这对仇敌真的很像,我突然意识到,并为这个发现感到窒息。

他们究竟还要彼此折磨多久?他们究竟还要折磨我们多久?在名为法兰西与德意志的悲喜剧中,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尽我的本分念我的台词,并对下一页剧本一无所知。


路德维希·冯·贝什米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我可以问年幼的莱茵联邦如何看待弗朗西斯,但我绝不会在德意志帝国面前提到那个名字。

我只确信一点:在凡尔赛宫镜厅的加冕礼上,当所有德国人唱起《齐来谢主歌》(Nun danket alle Gott)时,弗朗西斯一定笑得无比讽刺。

“愿主赐给我们快乐的心;愿我们的日子永庆太平!”


我划了一个十字,并喃喃自语:“主与我们同在(Gott mit uns)。”


——


3. Drèï

主显然不与1918年的德意志帝国同在。


弗朗西斯喊道:“斯特拉斯堡!”我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更大声地喊了一遍。

刚上任不久的市长先生握紧了我的手。我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没关系的,让我去和他谈。”我没有说出口的是,你们根本没有见过作为战胜国的法兰西,他不久前又是获得了多么巨大的胜利!即使伤口尚未愈合,他洋洋得意宛如一只公鸡,尖利刻薄宛如一柄军刀,只有我才能在他言语化成的子弹下幸存。

“让我去和法国谈一谈,”我重复,“会没事的。”

市长先生显然没有相信我的话,但还是松了手。我能看出他根本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再多待一秒。

我深呼吸,向弗朗西斯走去。他开口:“如果你再不过来,我就要叫你’阿尔萨斯-洛林共和国’(République des conseils d'Alsace-Lorraine)了。还是说,你这么想成为我——我们的同类?”

还没走远的市长先生倒吸一口冷气。我根本没有回头,只是盯着弗朗西斯:“我的个人意愿根本无足轻重。”无论如何,事实就是如此:法国军队在昨天进入了斯特拉斯堡郊区,我将永远铭记这个11月22日。

“你知道就好。”弗朗西斯轻轻拍了拍手,“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让我看到了一出好戏!”他先把自己逗乐了,笑了起来,“小贝什米特来签投降书的时候,我跟他说就在前一天你成立了阿尔萨斯-洛林共和国——你猜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我不想猜。”我冷静地回答。

“你比当年无趣多了,”他撇了撇嘴,“我为此责怪贝什米特的恶劣影响。但现在你回来啦!一切都会变好的,不是吗?”

我低下头,“是的。”我听到自己虚弱无力的答案。


于是法兰西共和国开始谈起他的计划,关于如何把所有阿尔萨斯人分为四类:1870年的法国公民、他们的后代、盟国与中立国公民,还有“外来敌人”——1870年后来到此地的德国人与他们的孩子。

“你们准备怎么做?”

“把他们驱逐出境。”

“一共多少人?”

“预计至少十万人。”

听到这个数字,我猛地抬起头:“您这是在报复!”我很确信,“因为1870年后有十万人离开了阿尔萨斯!”

“随便你怎么说吧,”他耸耸肩。“我不希望我的斯特拉斯堡再出现德语了。”


然后他顿了一下,开口问我:“你是如何看待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的?我想听到一个诚实的答案。”我注意到,他已经吞掉了某人名字中间的那个“冯”字。

“如果您想问我是如何看待德意志帝国的,我会首先告诉您:这座城市在1872年有八万五千人。到了1911年,这个数字翻了一倍。”

弗朗西斯打断了我。“不,我亲爱的斯特拉斯堡。我问你的不是德意志帝国,而是路德维希。你很清楚这当中的区别。”

是的,我很清楚,并为此有一丝恼怒。“他很年轻,”我陈述。

弗朗西斯再一次笑出声来:“确实如此!他太年轻啦,来贡比涅签投降书时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他笑得直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家伙先是抗议和平条款太苛刻了,然后请求我们多给他几天撤军的时间;当然了,根本没人理他!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怎么捏着裁撤海军的那页,跟我们说他们的舰队其实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多潜水艇——”弗朗西斯太高兴了,甚至用德语重复了一遍原话。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离开,即使他唯一的听众无法给出任何反应。在曾经的帝国海军(Kaiserliche Marine)有一万五千个阿尔萨斯与洛林人;我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能够回家。


弗朗西斯继续说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11号那一天,我拿来巴黎的报纸,告诉他德国皇帝宣布退位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他坐在那里,说他终于明白前两天的感觉是什么了:’那是革命,弗朗西斯’,他一遍遍重复,就好像我不熟悉这个名词似的!”

然后他问我:“你难道不好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我亲爱的斯特拉斯堡?”

我抿住唇。法兰西的残忍宛如一个往蚂蚁窝上倒热水的稚童。

弗朗西斯对我的反应并无不满:“共和国万岁(Vive la République)!我祝贺新生的德意志共和国。我说,尽管我们现在还是敌人,但两个民主国家之间不需要战争。当然了,我们会举行一次正式会议,洽谈赔款与领土与军队等一系列问题,还有最重要的战争责任——路德维希就是这时在投降书上签了字:’德意志国’(Deutsches Reich)。于是大战(Grande Guerre)结束了。”


我张开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就让法兰西沉浸在狂喜中吧,就让德意志被痛苦与绝望淹没吧。在他们的战争中,我无法站在战胜者或失败者的任何一方。比如这场战争中,我的家人为德意志作战,而我现在又是法兰西城市了。

是这样的:我生来就站在他俩正中间的位置,但他们偏偏需要我站在这一边或那一边——而我自己从来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

就让上帝掷骰子吧!

就让法兰西与德意志决定我的命运吧!

对他们来说,斯特拉斯堡无比重要,但“斯特拉斯堡”本人却是无足轻重的。啊,这样说也不尽然:他们很介意我的态度,反复确认我以为自己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这道单选题只有两个选项,而我不管如何回答都是错误,一者必将招致怒火,一者无法化解疑心。

斯特拉斯堡永远属于某一国;斯特拉斯堡从未真正属于某一国。

于是轮到我提醒他们,我的个人意志无足轻重,除非有朝一日——


——他们看着我的眼睛,不会想到另一个人。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将永无宁日。


——


4. Viar

“被告让·波诺弗瓦,曾用名汉斯·贝什米特,原党卫军第二’帝国’装甲师(2. SS-Division 'Das Reich')成员。因其参与1944年6月10日发生在格拉讷河畔奥拉杜尔村的大屠杀(Massacre d’Oradour-sur-Glane),故接受审判。”


“判决结果:有罪。”


“被告愿意认罪,并请求发言。”


“允许该项请求。”


“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对这项判决毫无异议。我完全清楚当时发生的暴行有多么惨绝人寰,对此任何轻描淡写都是无法容忍的。”

“我想首先回顾整起事件:在得悉一位党卫军少校被抵抗组织监禁之后,我们接到命令封锁格拉讷河畔奥拉杜尔村。我们先让全村所有人集中到村庄广场,以检查证件作为借口。然后我们把所有妇女和儿童关在教堂,把男人带到仓库和棚舍中。我们对着他们的腿射击,然后点燃了他们的尸体与仓库。我们点燃了教堂,并射杀企图逃离的妇女与儿童。”

“190名男子、247名妇女、205名儿童。一共642人丧生,他们都是法国平民。”


“我想再次重复一遍,我不愿以任何形式为自己辩护。与此同时,作为斯特拉斯堡的意识体,我有责任为我的阿尔萨斯同胞辩护。”

“他们中有十三名’违愿者’(Malgré-nous)参与了这场屠杀。我们不是自愿加入德国军队的。在1942年,德意志意识到:在他占领下的阿尔萨斯,根本没有足够多的志愿者主动加入德国军队。两千人,至多了。他因此开始强制征兵:一共有十万阿尔萨斯人,三万摩泽尔人(Mosellens)。”

“这其中包括我。他给了’汉斯·贝什米特’德国公民身份,并要求后者加入党卫军第二’帝国’装甲师。这在以往从未发生过:与国家意识体不同,我们城市意识体只会为保卫家乡拿起武器。”

“但路德维希威胁我,而我屈服了。那些被征入伍的阿尔萨斯人,不是没有人逃往瑞士,或者加入了法国抵抗运动;结果是他们的家人被送去服劳役,或是进了集中营。”

“一对夫妻被赶出了自己家,因为他们的儿子失踪了。后来消息传来,那个年轻人因战争中负伤,死在了一所德国医院;于是他们被允许回到故乡,但此时他们所有的财产都已被没收了。”

“在西线,有人主动向盟军投降,却被当作德国逃兵。在法国西部的战俘营,他们和别的德国战俘关在一起,并被后者骂作’祖国的叛徒’(traîtres à la patrie)。”

“在东线,有人主动向苏联人投降,想要加入戴高乐将军的自由法国。他们中很多人被当作逃兵与间谍被枪杀了,剩下的被关在了战俘营。他们中有人直到1953年的今天还未回家。”


“我有一个’帝国’装甲师的战友,你们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在诺曼底大区的圣洛(Saint-Lô),他曾在私下里偷偷问我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对他来说我只是汉斯·贝什米特,他的斯特拉斯堡同乡与友人,会讲他熟悉的阿尔萨斯语与法语。”

“他直到四年前的1940年才开始学德语,那时他16岁,在法兰西的斯特拉斯堡出生并长大,从未质问过自己的身份。他在1942年被迫加入了党卫军,因为他不想连累父母与妹妹,也因此无法逃离。”

“那个晚上他跟我说,他不想死。他从未乐意与曾经的同胞作战,更痛恨于对平民的屠杀。为此他痛恨自己。我们曾经都是法国人,他说,虽然别的法国人至少可以选择维希或者自由。我们的装甲师刚刚因法国地下反抗组织的阻扰延迟了15天才集结完成,但他谈到他们时毫无怨恨。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们是一个16岁的女孩与她的男友、她14岁的妹妹,还有他们的几个朋友。”

“我记得他的原话:德国人都是笨蛋,因为希特勒是个疯子。倘若有人路过,这句话会惹出大麻烦,但他就这么坦然地说出了口。”

“然后他问我,汉斯,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我必须要给他一个答案。于是在1944年6月的诺曼底,在党卫军第二’帝国’装甲师所驻扎的营地,我低声以法语背诵阿尔贝·加缪写于去年的《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它被刊印在《自由杂志》上,我有幸弄到过一本。”


“‘当人们一面蔑视战争一面却在战斗,一面满怀着对幸福的希望一面又甘愿承担丧失一切的后果,一面憧憬着最高的文明一面又承受着毁灭时,这才是最宝贵的。’”


“我不再背下去。我们已在外面逗留过久。他慢慢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向我道谢,并说这就够了。他告诉我,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没有追问。第二天,他死在了盟军的轰炸中。他只有20岁,几乎还是个孩子。”

“我无法将他的遗体带回斯特拉斯堡。我无法将他的死讯通知他的家人。而现在,我甚至无法说出他的姓名;因为我不希望他的家人遭到报复,因为他在奥拉杜尔村的惨案中并不算完全无辜。”


“如果您认为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么就请继续这么相信下去吧。下一个故事绝无虚构,因为当事人还活着,那时弗朗西斯——你们的法兰西——也在场,他可以为我作证。”

“在战争结束后,被释放的阿尔萨斯战俘回到了家。他们中很多人在德占期间得到的高中文凭(Abitur)不再有用。他们因此需要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其中包括法语课。”

“某一天,他们正好学到维克多·雨果的《滑铁卢》这首诗。老师叫起一个人出来朗诵。”

“‘滑铁卢!滑铁卢!灾难性的场面!’他毫无热情地念道。’……哦,滑铁卢,唉!我哭了,我失败了/在最后一场大战中,那些最后的伟大战士/都是巨人,每个人都是整个世界的征服者。/越过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使二十个暴君倒下。/他们的灵魂就在雄壮的号角声中歌唱!’”

“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他:’你难道对这首诗的美没有感觉吗?’”

“那个年轻的幸存者站起来,一把抓住老师的衣领:’请不要胡乱谈论战争文学,我从俄国回来。’”


“当这一幕发生时,我与弗朗西斯正在窗外。没有人看到我们。”

“那个孩子刚从坦波夫(Tambov)回来,我说,有四千到一万个’违愿者’死在了那个战俘营。”

“我只说了这句话,但我想像那个孩子一样抓住弗朗西斯的衣领,我想向他与路德维希质问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在最后一场大战中,那些’违愿者’并不是什么’巨人’,更不是什么’整个世界的征服者’,他们只是一些高中刚刚毕业的孩子!”

“他们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名字?他们为什么不能讲自己的母语?”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家乡,为什么要拿起枪,为什么要与曾经的同胞兵刃相向?”

“他们为什么要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地医院里,死在战俘营中,为什么要埋骨于陌生的地方?”

“那些幸存者们,在经历过真正的滑铁卢之后,他们为什么要朗诵关于滑铁卢的诗?维克多·雨果并没有去过滑铁卢,他只会描写对滑铁卢的想象!”


“弗朗西斯没有说话。我们沉默了很久,以至于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就在这时他却说,不会有下一次了,斯特拉斯堡。”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告诉他。”

“这次不一样,他努力向我解释,这一次他可以把路德维希拉到我面前,做出同样的保证。’我们成立了煤钢共同体’,他说,他与路德维希之间不可能会有下一场战争了。”

“希望如此。我回答。”


“我依然会梦见1944年的枪声与爆炸声、烈火与废墟。但我分不清地点是在奥拉杜尔村还是在圣洛城,是在斯特拉斯堡市还是在地狱。”

“而现在我站在这里,拒绝为战争中我的一切罪行做无罪辩护。”

“我的发言结束了。”


一周后,弗朗西斯打开了我牢狱的门。

“我直接从国民议会过来的。”他朝我点头,简洁地说,“你被大赦了。”


——


5. Femf

而在这当下的2021年11月,漫步在斯特拉斯堡的街道上,我郑重地告诉玛利亚,我亲爱的欧洲联盟,我对她与她两位父亲的真实态度:“我很高兴他们在一起了,还有你在这里。”

她嘴里含着面包,唇边沾上了巧克力酱,“嗯”了一声。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初遇玛利亚的那一天。我弯下腰,自我介绍:“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

“我是玛利亚。你有人类名字吗?”年幼的女孩问我。

我当时还叫“让·波诺弗瓦”。“让,”我告诉她,“这是弗朗西斯给我取的名字。”

她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下一句话: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为什么不自己取一个呢?”


我呆住了。


弗朗西斯与路德维希一直站在门边,拿着文件窃窃私语,好像在商议什么重要事项。但我确信他们的注意力从未离开我与玛利亚,并没有错过他们女儿刚才的那个问题。

我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们一眼,对他们可能的反应漠不关心。然后我看向玛利亚,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无论是弗朗西斯还是路德维希,我从未在他们面前讲过阿尔萨斯语。但凡事都有第一次。

于是我重新自我介绍:“斯特拉斯堡(Strossburi)。你可以叫我汤米(Tomi),汤米·波诺弗瓦!”(这是因为汤米·温格尔(Tomi Ungerer),而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很高兴见到你!”她笑着吻我的脸,而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快乐。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在1988年11月18日,玛利亚、弗朗西斯与路德维希一同参加了我两千周年的生日,我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喷泉,名为“文明的起源”(Naissance de la civilisation),其上装饰的双头雅努斯(Janus)是古罗马的起源神,代表诚实、和平与富足,他的两幅面孔象征着我的法德双重身份;

在2004年6月6日,路德维希受邀参加诺曼底登陆周年纪念活动,这是六十年来的第一次,我们共同凭吊死者,并在圣洛这个已重建的“废墟之都”(Capitale des Ruines)短暂停留;

在2013年9月4日,我们与两国时任总统一同前往格拉讷河畔奥拉杜尔村,我向玛利亚讲述我们当时在此犯下的暴行,那惨死于机枪下与烈火中的642个法国平民;

在2017年8月25日,我们听到斯特拉斯堡的所有教堂敲响丧钟,为了纪念自75年前的1942年8月25日起被强征入伍的阿尔萨斯人与摩泽尔人,他们中约有五万人死于战争或战俘营中;

在2018年11月4日,作为一战停战日一百周年纪念仪式的序幕,路德维希来到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弗朗西斯与我以音乐会招待他,法国、德国与欧盟的旗帜在大教堂外升起;

在11月10日,弗朗西斯与路德维希再一次来到贡比涅,在百年前签停战书的车厢复制品中,他们在纪念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在11月11日,他们从香榭丽舍大道步行至凯旋门,仪式最后玛利亚所在的欧盟青年管弦乐团(European Union Youth Orchestra,EUYO)奏响拉威尔的《波莱罗》(Boléro),然后我们一同在凡尔赛宫吃了午饭;

……


我不需要再罗列下去,因为玛利亚就在这里。她已经吃完了巧克力面包,正心不在焉地舔着手指。

我从包中翻出纸巾,替她擦干净嘴角的残渣,又给她新的纸巾用来擦手。“不要抹在衣服上,”我说,她点点头。

于是我牵住她的手,向我公寓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她叽叽喳喳地讲她的学校与朋友,一直说到她用欧盟官方账号新建的Spotify歌单。在我答应一到家就收藏她的歌单后,她才满意地笑了,然后迅速跳到下一个话题:“我十二月想继续呆在斯特拉斯堡!新年在哪里过我还没有定,但圣诞节我已经想好了,你一定要带我再去逛圣诞集市,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戴着口罩,认真地跟我说。

我笑着答应了。我不用知道这单纯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当中有弗朗西斯与路德维希的谋划。没有人会同意让欧盟单独在这里过圣诞节,所以她的两位父亲一定会来,尽管今年由于疫情的缘故,他们并不会邀请其他的欧洲国家。


此刻的我们正处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当中:在医院的病床上,法国人正在死去,德国人正在死去,我们共同的敌人已经杀死了12万法国人与11万德国人。


但我们将战斗下去,并永不丧失希望。


——


6. Sex——阿尔萨斯语小课堂(来自欧盟资助的地区语言项目“SERLET”)

“Worùm ìsch ds europäischa Parlament ìm Elsàss, ùff Strossbùrig?”

“为什么欧洲议会位于阿尔萨斯的斯特拉斯堡?”


“Will Strossbùrig ds Sìnnbìld ìsch vù dr Versehnùng.”

“因为斯特拉斯堡是和解的象征。”


END

——

(感谢藕老师!!!我永远的神)

评论(17)

热度(536)

  1. 共5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