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p·hier

背景图是莱茵河桥上我cp的锁

【爱丽舍】春之祭

#谨以此文纪念《春之祭》首演110周年。

——

“对于1913年5月29日星期二晚上《春之祭》在香榭丽舍剧院的首场演出,觉得自己有资格描述的人有很多……他们的叙述在一些重大细节上各执一词,但有一点全都一致,那就是演出引发了地震般的反响。”——《春之祭: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现代的开端》

——

“按照斯特拉文斯基的剧本,‘《春之祭》是一部有音乐伴奏的舞蹈作品。它描述的是异教徒的俄罗斯,并由一个单一的主题贯穿始终:春天神秘而汹涌的创造性力量。作品没有任何情节……’”

路德维希的表情变了又变。他终于忍不住了,打断旁边的人:“说真的,弗朗西斯你有必要穿成这样吗?”那家伙打扮成了一位贵妇人:一件荷叶边的浅色丝绸连衣裙,一条柔软的丝绸披肩,一顶配有蕾丝和花卉的精致帽子。但他总体打扮称得上保守,连珠宝首饰也并不惹眼。

弗朗西斯回以一种刻意的无辜。“我特地选了这套衣服!”他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穿越的原则吗?”

“当然,”路德维希立刻回答。他很小声地说:“亚瑟说了,我们不能遇见这个时代的自己,也不能改变历史。但是我很确定另一个‘我’现在正在柏林,而你也很肯定你自己当时没来看《春之祭》的首演。要我说,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毕竟我们只在这里呆24个小时,明天就回我们熟悉的21世纪,完全不用担心什么……”

“你听起来就像是在立flag。”弗朗西斯咕哝道。

“什么?”

“没什么,上次王耀教我的词。”他轻描淡写地略过,又看了路德维希一眼。后者此时正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套正式的燕尾服,深蓝色外套、白色翻领衬衫、黑色领结。你当然不用担心被认出来了,弗朗西斯有些好笑地想,毕竟你在1913年出席公众场合时都是跟你哥一起穿军队制服的,去剧院的时候也一样。硬要说的话,现在的路德维希看起来就像一个银行家。要是基尔伯特在这里不细看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但他什么都没说,为了照顾某人的自尊心,他拿一柄东方式的折扇掩住了弯起的嘴角。

路德维希困惑地看着他,又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放松点”。这足够说明我们之中谁才是更紧张的那个,弗朗西斯想。为了转移他的同伴的注意力,弗朗西斯再次开口:“我看见了阿波利奈尔。”

“他在哪里?”

弗朗西斯用扇子指给他看:“穿晚礼服、正在向一位夫人行吻手礼的那个。啊,是米西亚(Misia)!”他愉快地喊起来,“我不知道她今晚在这里,不过也难怪,她毕竟是俄罗斯芭蕾舞团的赞助人!我当年经常去她家的沙龙……”

“我见过她一面,”路德维希盯着那位夫人,“她比我记忆中的样貌年轻了许多。她是香奈儿的朋友,”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她赞助的艺术家里有几位加入了抵抗运动,香奈儿知道了就来找我,我当时正好住在里兹酒店。我让她放心,我不会对一位老妇人做什么的,更何况是她的朋友……”他好像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这个话题很不妥当,便住了口。

弗朗西斯却丝毫没有顾虑。“你之前都没跟我说过这个,”他把带着手套的手安抚似地放在路德维希的手上,好让那家伙不那么紧张,“可可·香奈儿今晚也在这里,不过我想现在她俩还不认识彼此呢。”


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后方的议论声,同样压低了声音,但他们依然能捕捉到不时的窃笑,还有零星几个单词:“慕尼黑”、“德国新古典主义”……路德维希突然意识到,他们在议论这个刚建成两个月的香榭丽舍剧院,这个发现几乎让他坐立不安。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座钢筋混凝土建筑光滑的表面与干净的线条,与蒙田大街隔壁的大皇宫和小皇宫格格不入。剧院的建筑师是法国人,但这不影响巴黎人(是的,路德维希能够分辨他们的巴黎口音)对它的刻薄评价:“蒙田大街上的齐柏林飞艇”——

路德维希大脑里的某根弦断了。他推开弗朗西斯的手臂,起身转向后方,便看到了两个戴着软帽蓄着胡须的年轻家伙:“这根本不是什么齐柏林飞艇,”他有些粗鲁地说,“别犯傻了!”

那两个年轻人显然受到了冒犯。一个瞪着路德维希,就好像看到了傻子:“你在说什么?这是福兰先生(Jean-Louis Forain)的原话!”另一个则辨认出了路德维希的国籍,也因此更没有礼貌:“滚回去,德国佬!”

路德维希站在原处,他已经为自己方才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弗朗西斯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这好像是某种提示,使他反应过来。

“抱歉,”他急急忙忙丢下这一句,就转身坐了回去,假装没听到后面两个人对他(和他国籍)更多的议论与嘲笑。

弗朗西斯倾身凑过来,用气声问:“你还好吗?”

路德维希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蒙田大街上的齐柏林飞艇”,听起来就像是个玩笑话,但这并不好笑,因为未来某一天,真正的齐柏林飞艇会飞在蒙田大街的上空,扔下一颗又一颗的炮弹:他的齐柏林飞艇,弗朗西斯的蒙田大街。那是1915年3月20日,下一个、再下一个春天;而坐在这里等待着舞剧开始的所有人中,只有他和弗朗西斯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现在看来这算得上残忍了。那两个人也许会活到那个时候,也许会在此之前就死于他与弗朗西斯之间的战争中。他们也许会活到战争结束,也许会在西班牙流感中幸存,也许会活着看到下一场战争爆发——

路德维希对他们的姓名与命运一无所知,这是多么幸运的事!

“我很抱歉,”他重复了一遍,而弗朗西斯听见了。他们便都沉默下来,等待舞剧开始。


弗朗西斯迫使自己忘记方才的插曲,他知道这是路德维希所希望的。为此他开始思考: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来看《春之祭》的首场演出?他很肯定,去年的今天(1912年5月29日),他去夏特雷剧院看了首场《牧神的午后》:长有双角和尾巴的牧神,爱上了林中的仙女。身着紧身连衣裤的尼金斯基,激怒了《费加罗报》那个名叫加斯东·卡尔梅特(Gaston Calmette)的编辑:“一个淫荡的牧神,他带有色情意味的动作肮脏而野蛮,他的举止既下流又粗俗。”

当时的弗朗西斯为此愤愤不平,毫无审美能力的家伙!但是此时此刻,来自未来的弗朗西斯想,今晚之后随你发怒吧,卡尔梅特先生,反正你是活不到明年今天了……你将在办公室迎来一颗子弹。你不会活到下个七月,你不会看到战争爆发,你不会体验昨日世界的崩塌;你是幸运的那个,但当时的我们并不清楚这一点,甚至开着无心的玩笑:“愿心怀恶意者遭遇牧神!”

到头来却是我们因心怀恶意而遭遇了牧神。弗朗西斯瞥了路德维希一眼(正襟危坐,双眼无神),又把思绪扯回来——为什么当时的自己错过了今晚?弗朗西斯扪心自问,绝不是因为《牧神的午后》的作曲是他心爱的德彪西,而《春之祭》的作曲是他相对来说不那么熟悉的斯特拉文斯基。他很信任俄罗斯芭蕾舞团的能力,也很喜爱尼金斯基,这个年轻的天才!

“怎么了?”路德维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弗朗西斯回答:“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当时我没来看首场。对了,你还记得吗,你今天在做什么?”他的意思是另一个路德维希,存在于1913年的当下的那个。

“我很肯定那时我在柏林。”路德维希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几天前是维多利亚·路易丝(Victoria Louise)的婚礼,你知道的,她是威廉二世的小女儿。”

“哦,那位普鲁士公主。她跟谁结婚了?”弗朗西斯当然记得,但是他暂时懒得动脑子。路德维希很多时候记忆更好,特别是一些细节上,但这完全是因为弗朗西斯本人记得的事多得多得多。我只是更有经验,我还没那么老呢,弗朗西斯告诉自己。

“汉诺威家族的恩斯特·奥古斯特(Ernest Augustus)。”路德维希笑了起来,“基尔伯特很高兴,他能够借此和汉诺威改善关系,而且那一对年轻人也很喜欢彼此。”

“现在我想起来了,”弗朗西斯合拢了折扇,“你们当时把婚礼办得很隆重。我记得亚瑟去了柏林,不是吗?还有布拉金斯基。”至于他本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法兰西共和国的意识体,根本没有收到请柬。当然,他就算收到请柬也不会去柏林的。

路德维希略微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们是陪他们的国王和沙皇来的。”他的意思很明确,法兰西是个共和国,而德国皇帝英国国王俄国沙皇那几家都是亲戚,“而且我们也没聊几句。”

这句很明显是谎话,显然某人想要随便糊弄过去。弗朗西斯眯起了眼睛:“你们谈公事了。”

路德维希叹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几近于耳语,毕竟以下内容假如被人听到将是极度危险的。他之前一直在讲法语,现在转而用德语道:“我们跟亚瑟谈了巴格达铁路,主要是基尔伯特在谈,他想说服亚瑟支持——或者至少不再反对——我们建巴格达铁路。还有非洲殖民地的事,这个主要是我在谈,亚瑟有点想把佩德罗的殖民地卖给我,他自己顺便再拿点好处。”他说得很快,但弗朗西斯依然听得清楚,“还有巴尔干,我们几个一起讨论了阿尔巴尼亚的事——”

“我知道了,”弗朗西斯打断了他,“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没来看今晚《春之祭》首场表演了。”

“为什么?”

弗朗西斯深呼吸:“因为第二天你们签了《伦敦条约》,”他语气很平静,“阿尔巴尼亚从明天开始正式存在了。所以今晚我在奥赛码头的外交部,路易,我在等我在伦敦的外交官给我拍电报。”

路德维希呆住了。他开始露出那种很纠结的神情,就好像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弗朗西斯想,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亲爱的,你不需要说什么。这不完全是你的责任,因为我们都对这个时代的当下与未来负有一定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今天是5月29日,还有一个月,第二次巴尔干战争将于1913年6月29日爆发。

奥匈帝国继承人,弗朗茨·斐迪南,将于1914年6月28日在塞尔维亚的萨拉热窝被刺杀。

……

当下他们坐在这里,享受着风暴前最后的平静。表演即将开始,骚乱即将开始,战争即将开始——

“不知道待会观众席会吵成什么样子,”弗朗西斯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反正不可能比炮弹更吵了。”


我们还有一段时间,路德维希想。毕竟《春之祭》是今晚第二个节目,排在它前面的是《仙女们》(Les Sylphides)。当然在场所有人都是为了《春之祭》来的,有那么多人以至于挤满了走廊与楼梯,路德维希不知道弗朗西斯是怎么给他们弄到两个座位的。

他也不想问,因为他在等待尼金斯基。

路德维希记得《牧神的午后》去年12月在柏林的首演,当时是他陪伴威廉二世一家去新皇家歌剧院的。基尔伯特并不在场。自从几年前主管军事内阁的许尔森-黑泽勒伯爵(Graf von Hülsen-Haeseler)在穿着粉色舞裙跳芭蕾时不幸猝死之后,基尔伯特就对这项时兴的艺术很有意见。

“幸好你跟你兄长不一样。”威廉二世说的相当直率。他的意思很简单:他热爱舞蹈,而路德维希对他的兴趣爱好从不曾指手画脚。恰恰相反,路德维希对他赞助俄罗斯芭蕾舞团一事乐见其成。

他当时回答了什么?“陛下,如果那些艺术家在巴黎得到了嘘声,那么我们会向他们证明,柏林拥有更好的一批观众。”

他当时是在想什么?不,不只是更好的观众,还有更好的艺术,更新的、更好的……现代的!

在观众席雷鸣般的掌声中,他站起身来:“我要给尼金斯基献花。”包厢里有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们本来只应托人将花带过去;但他无视了他们,只是看向皇帝,于是皇帝知道了这并不是一个请求。德意志帝国心意已定,他轻快地弯腰拾起花束,抱着花跑出包厢,一路奔下楼梯,马靴在地面上敲出“哒哒”的声音。

瓦斯拉夫·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这个23岁的波兰裔俄国舞者,正在向观众致谢。他错愕地看着一个穿着军服的年轻男人跑上舞台,把一大捆鲜花塞在他的怀里。

“皇帝一家很喜欢您的演出,”路德维希很热切地说,“我也是!非常精彩的表演!”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已经有人来献花环了,于是他只是再次向尼金斯基微笑,便回了包厢。

……

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了,路德维希想。本来那是我见尼金斯基的最后一面,直到亚瑟·柯克兰的魔法把我俩带回今天。亚瑟声称自己好心送给他俩一个礼物,不过在弗朗西斯看来,这单纯由于某人的时空魔法需要两个志愿实验对象罢了。

这不重要,路德维希只是很高兴现在能够再次看到他的舞蹈。他跟几个月前在柏林那时相比,几乎没有变过,毕竟几个月不能算很长的时间。

那么几年呢?对于人类来说,这到底算是多长的时间?路德维希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跳跃、每一个旋转,他知道这个天才的舞者在这一场战争结束之前就会陷入疯狂。

“我看过尼金斯基的最后一场舞。”瓦修·茨温利说。这是1925年在洛迦诺,他们两个在酒店的露台上抽烟。茨温利继续说下去:“那是1919年,在圣莫里茨的苏维塔之家酒店(Suvretta House)。”

路德维希吐出一口烟。“他跳得怎么样?是不是和战前一样好?”他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

茨温利冷淡地看着他。“不,”他硬邦邦地说,“他跳得就好像确实有一场战争发生过了。你知道的,他那时已经得了精神分裂症。他从此再也没跳过舞。”

“但那不是尼金斯基的最后一场舞。”后来罗德里赫说。他随即皱起眉头:“别这样看我,我当时并不在场,是布拉金斯基跟我说的。”

路德维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罗德里赫并没有停顿太久:“那是1945年,在维也纳。他们苏联人在营地里唱歌,弹巴拉莱卡琴,尼金斯基正好路过,便跳起舞来。他跳得那样好,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布拉金斯基就在这时认出了他。”

“他还好吗?”路德维希问。

“我不知道,”罗德里赫回答,“布拉金斯基没跟我说,我也不觉得我有资格问。”他很平静,“毕竟是我在1914年下令把他软禁在布达佩斯的。”

因为尼金斯基是俄国公民,因为俄国与奥匈帝国开战了。

而罗德里赫依然显得那么平静:“我直到1916年才放了他。”

他们沉默了很久。

“后来我听说他疯了,我知道这其中有我的责任。你不能把一个天生要跳舞的人关起来,不让他跳舞——”他终于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路德维希意识到,他和自己想到了同样的事,“但我当时还不知道,在他发疯之前我就已经疯了!我们都已经疯了,路德维希!”

——此时此刻他观察着台上的尼金斯基,快乐的、欢笑的,无法察觉任何未来疯狂的迹象。那么我呢?当下1913年的这个路德维希,是否已经步入疯狂?

来自2023年的路德维希闭上眼睛:尼金斯基的表演结束了。


弗朗西斯记得有人如此描述今晚:“开头几小节演奏过后,就出现了猫叫声和嘘声,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尖叫声,尖叫声又遭到掌声的回击。”

其实并没有那么混乱,他愤愤地想,一边用力鼓掌,企图用掌声掩盖过那些不满的尖叫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歇斯底里,有人在喊安保过来,有人已经退了场——他已经听不见音乐声了,但舞蹈仍在继续,他能看见尼金斯基站在舞台边,大声喊着什么,给台上的演员数着拍子。

他身边的路德维希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已经神经错乱了一样。作为回应,他只是用扇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德国人的大腿:快鼓掌啊,你这个傻瓜德国佬!拿出你看足球赛时的气势!

但路德维希仍然没有动。德国人显然在对他说些什么,但他听不清,他也不想去读德国人的唇语——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掠过,落在他前面,引起一片惊呼与更多的咒骂:有人开始往舞台上丢东西了。

“该死的!”弗朗西斯骂了一句,便站起身来。他往后看,企图找到罪魁祸首,但失败了;更多的东西从各个角落扔向舞台的方向。

路德维希拉住了他的手,对方的表情写着忧虑。别动,他的肢体语言这样说,但弗朗西斯怎么可能这么做?“我得去叫安保过来,路易,”他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还没过来——”

但德国人依然没有松手,这勾起了他的火气。“放手,路德维希,”他一字一句地说,想要让那家伙明白他是认真的,“我需要叫安保过来。”如果他还不放手的话,我是会动手的,弗朗西斯非常确信这一点。我不介意揍毫无素养的捣乱分子一拳,但我更不介意在此之前,先揍某个德国人一拳。尖叫声依然在持续,弗朗西斯内心越来越焦急:见鬼的,难道路德维希没有意识到,他不可能坐视这一切发生!

路德维希没有动摇:“不,”他开口,讲的是德语。下一句话是法语:“冷静下来,弗朗西斯,别做你会后悔的事。”

弗朗西斯几乎气极反笑:“这是我的剧院,先生,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已经有人去叫安保了,”路德维希依然没有放开手,“他们很快就会打开观众席上方的灯,然后他们会过来把捣乱的人带走,你完全不需要做什么——”

“我不会暴露你我的身份的。”弗朗西斯冷冰冰地说。他知道路德维希说的没错,但他依然对德国人过于直白的表达方式感到愤怒。他重新坐下来,任凭路德维希犹豫着收回一直握着他手腕的手。

观众席上方的灯光打开了,骚乱声稍微弱了一些。弗朗西斯盯着舞台,试图给这场表演它理应得到的尊重。但路德维希依然在警惕地环顾四周,就好像在确定没人注意到刚才他俩发生的这出插曲似的。

“哦,见鬼的,”路德维希小声咕哝了一句,“我不知道她今天也在这里。”

他听起来相当茫然,这勾起了弗朗西斯的好奇心(他本来打算专心观看表演的!):“谁?”

短暂的迟疑。“玛塔·哈里(Mata Hari)。”路德维希说。

——我不应该感到意外的,弗朗西斯想。毕竟她那么喜欢跳舞,俄罗斯芭蕾舞团又给今晚做了很多宣传。他甚至听到过关于她曾经想要加入俄罗斯芭蕾舞团的流言。跟他说这事的人是当笑话讲的,毕竟她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舞蹈训练,一直以来跳的也是艳舞!就好像她脱光了衣服跳的东西能算艺术!她早就在巴黎过气了,那人补充道,现在她靠出卖自己的身体给人做情妇维持生计。您知道的,巴黎从来不缺少这种女人!

“但她很美。”当时的弗朗西斯回答。现在她就坐在那里,他们的七点钟方向。路德维希又转头瞥了一眼,弗朗西斯从他皱起的眉头判断他之前并没有认错。路德维希看起来心神不宁,但弗朗西斯本人感觉更糟。他此时根本看不进表演了,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那个被当下1913年的自己简单评价为“很美”的女人——

路德维希依然在看着他,就好像在等待他说点什么,不管是回答还是疑问,什么都好。但来自2023年的弗朗西斯无法开口,他无法那么轻易地评价她的美貌,他也无法问路德维希一个他之前从来没有弄清楚、也从来没想过弄清楚的问题:

“她是你的间谍吗?”

——在战争期间,她是德国间谍吗?战后他本来有机会找路德维希问清这件事的,但当时他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与疲倦与仇恨中,满心都是对德意志的报复,以至于没有工夫去关心一个小小女人的命运了。

再说玛塔·哈里当时已经死了。她是被指控为德国间谍而被枪决的,政府声称她对数万士兵的死亡负有责任。如果她不是间谍,谁该对她的死亡负有责任呢?政府吗?德意志吗?法兰西吗?

“我得去找她,”弗朗西斯喃喃自语,“我得跟她说,她应该回荷兰去,再也别到巴黎来——”

路德维希安静又悲伤地看着他。他这一次没有拉住他的手,而弗朗西斯也没有动。

“她是荷兰人,本来就不该掺合我俩之间的事的。”喧闹声盖住了他的声音,但弗朗西斯知道路德维希听见了他的话,“荷兰是中立国,她不会有事的……”

路德维希只是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亚瑟·柯克兰强调过,我们不能改变历史。”德国人苦笑了一下,“他这句话主要是说给我听的。”

——否则我现在不会跟你在这里看《春之祭》,弗朗西斯;我会乘火车到慕尼黑去,我会直接前往施莱斯海姆街34号,我知道那个男人现在住在那里。

弗朗西斯必须咬紧牙关,他无法想象路德维希该是以怎样的心态还能保持稳定地说出下一句话:“然后我会杀了那个来自维也纳、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建筑画家。”

……

弗朗西斯任由震耳欲聋的沉默把他们吞没;他无言以对,一言不发。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演出已进入了第二幕“祭献”,一群少女互相围绕着旋转。观众席的骚乱依然没有停止,与此同时路德维希压低声音,一边用力推他身边的人。

弗朗西斯已经安静太久了,这使他有点不安。法国人眼皮耷拉着,似乎睡着了;但他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境下睡着的!

路德维希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伸手去探邻座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弗朗西斯不知在什么时候发烧昏了过去,明明不久之前还是好端端的!这个发现使他深感不安。

我早该想到亚瑟·柯克兰找上我们是有原因的。路德维希无声地骂了一句,否则他为什么不去找他那几个兄弟,或者去问阿尔弗雷德?显而易见,他那些兄弟清楚亚瑟搞魔法实验的德性,至于不去找阿尔弗雷德,纯粹是因为假如坑到阿尔弗雷德,那家伙清楚自己付不起这个代价!

路德维希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他们和亚瑟确定了当意外发生时该怎么办。亚瑟信誓旦旦地表示万一出事他随时可以把他们拉回21世纪,而他俩信了他的鬼话。

我就再相信他这一次,路德维希想。于是他掏出了手机(亚瑟·柯克兰魔法祝福版),毫无遮掩,反正在周围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奇怪的黑色小盒子。今晚发疯的人太多了,不少他一个;这样想着,他拨通了亚瑟·柯克兰的电话。

“喂?”

“少废话,”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就得回去。弗朗西斯晕过去了。”

他讲的是法语而不是德语,这足够说明什么。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你们在剧院?你们在看剧?”

他没时间寒暄,但他必须讲清楚事态:“我们在香榭丽舍剧院看《春之祭》首演。弗朗西斯——我的意思是1913年的弗朗西斯——不在这里,他今晚在奥赛码头——”

他被打断了,电话那头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但奥赛码头离香榭丽舍剧院只有一公里远,路德维希!直线距离甚至还不到!弗朗西斯离这个时空的他自己太近了,我早该问清楚的!”

“现在还来得及,”路德维希冷静了下来,“只要让我们回去就好。希望此时此刻奥赛码头没出什么乱子。”

“稍等,”亚瑟只是丢下了这一句。

与此同时,路德维希克制着自己的焦躁。他周围有人在打量着他,连同他手里靠近耳朵的黑色小盒子,路德维希回以礼貌且刻意的微笑,并暗自希望被当成是自言自语的疯子。

他很快再次听见了亚瑟·柯克兰的声音:“你确定你们没有改变历史吗,德国?”亚瑟听起来相当不安,几乎算得上惊恐。“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我发誓,”路德维希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觉得我们今晚做的任何事有改变历史!包括现在跟你打电话这件事,因为《春之祭》这剧首演现场真的太乱了——”

“等等,什么剧?”

“《春之祭》!”他几乎是喊出这句话的,“1913年5月的巴黎还有什么剧是弗朗西斯他念念不忘的!”

电话那头静默了整整三秒,紧跟着一连串该被消音的英文脏话。

等亚瑟·柯克兰终于平静下来时,他宣布:“我得去联系布拉金斯基。”

这句话使路德维希以为英国人失去了理智:“你疯了!我们现在正跟布拉金斯基打仗!”

“谢谢,不需要提醒。”亚瑟冷淡地回应,“我没说要联系2023年的布拉金斯基,我指的是1913年的这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还在你的地方?”

路德维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的,布拉金斯基他现在还在柏林。我们——我、基尔伯特和他,今天白天去猎野鸡了。”

“那就没有问题了,”亚瑟语速很快,“毕竟我在你家公主婚礼结束后就回伦敦了。我现在联系布拉金斯基的话,他第二天也不可能跟你们说什么,毕竟我和弗朗西斯跟他现在是盟友状态。我也不觉得他后面会跟1913年的这个‘我’再说起这事。总之他现在不在俄罗斯就好,待会借我一下你的权限——”亚瑟匆匆挂断了电话。

路德维希僵硬地坐在原处,思考亚瑟刚才说的“权限”是什么意思。他很快明白了:温和的静电一般,来自2023年的英国寻求他的许可,进入1913年的德国领土——或者说,属于德国的潜意识大海。

他在会惊动这个1913年的德国(与普鲁士)之前就同意了这个请求。

路德维希静静地等待着,时而探出手去测弗朗西斯的体温。那家伙还在昏迷,该死的,他盯着手机,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仍在演奏——

“《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亚瑟·柯克兰说。

“什么?”

“这部剧本来就是关于一场发生在春天的献祭。”他听起来相当疲倦,“布拉金斯基提到了雅利洛(Yarilo),斯拉夫神话里的春天之神。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雅利洛发现了这里的时空错乱,并误以为这是一场法兰西给祂准备的献祭。”

路德维希皱起了眉头:“我该做什么?”

“向祂祈祷,现在、立刻、马上。”亚瑟强调,“听着,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但没有别的办法了。祂的目光在你们这里,我即使在2023年跟祂解释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祂也不会理会的——”

“我知道了。”路德维希回答,并挂断了电话。


玛利亚·皮尔茨(Maria Piltz)小姐在舞台上跳着她狂热的舞蹈,她即是被选中的少女,春之仪式的祭品。观众席也安静了下来,于是路德维希开始了他的祈祷。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祈祷了,几十年吧,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没有向异教的神祇祈祷过。可能你会感到冒犯,雅利洛,但我需要说清楚:尽管我正在向你祈祷,但我并不相信你。

法兰西也不相信,他补充道,我很肯定弗朗西斯这家伙本人连上帝都不信。

“但我们依然相信春天。”路德维希抬起头,注视着台上的少女。

他吸了一口气,继续他无声的祈祷:对你来说,春天是什么,雅利洛?每一个春天,你从死者的国度归来,因此我想春天对你来说意味着重生与复活。在秋天的丰收之后你死去,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复活,每一年都是重复的循环——

但人类不会复活,雅利洛!国家也不会,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是例外;他讲了个笑话,好让自己不那么激动。我们也不相信历史是循环。不,1913年的春天与2023年的春天在你看来也许一样,但是在我们看来有太多不同。

在这香榭丽舍剧院,再过一百年将会再次表演《春之祭》。同样的音乐,同样的服装,同样的舞蹈。但是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与弗朗西斯,在那时都已死去。而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路德维希闭上眼睛,他不愿在一个神灵面前丧失尊严:在亚瑟·柯克兰看来,这是一场误会,但在你看来,完全不是这样的,不是吗,雅利洛?你已经收到祭品了——来自法兰西的,来自德意志的,太多的祭品!

那些死在我与弗朗西斯的战场上的年轻生命!

那些被我和弗朗西斯的战争逼疯的年轻人!

那些年轻的女人和男人,就像玛塔·哈里,就像瓦斯拉夫·尼金斯基,他们本来应该继续跳他们的舞,在下一个春天,在下下个春天,就像这一个春天一样;芭蕾舞、脱衣舞、火鸡舞、探戈舞……让他们爱跳什么舞就跳什么去吧!

听好了,雅利洛,不存在什么“神圣的春天”,即使他们以为他们是为了自己祖国的“神圣的春天”而去死的!但春天不是死亡的时节,恰恰相反,春天代表的是生命与活力,当然还有跳舞——

所以他们不是你的祭品,雅利洛。法国人不是,德国人不是,弗朗西斯不是,我也不是,这位名叫玛利亚·皮尔茨的小姐不是(即使她在扮演那个被献祭的少女),而我们那个时代的玛利亚当然也不是。说起来,如果你哪天想把我们的玛利亚当成祭品,那么我会想办法杀了你。弗朗西斯也会这么做的。

路德维希顿了一下。他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收到献祭了,雅利洛?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听到人类的祈祷了?

他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于是他微笑了,是这样的,现在的人类是这样祈祷的: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来临,我相信那是一个更好也更幸福的时代。即便不是一个更幸福的时代,至少也是一个空气中有更多氧气的时代,一个人们可以在其中更加畅快呼吸的时代。而人们呼吸得越自由,活得就越长久。”

这是冯塔纳在他最后一本小说《施特西林》(Der Stechlin)里写的,他补充道。那是1898年,人们怀有对20世纪的美好想象。

即使在今年,在这个你我都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的1913年,依然有人这么祈祷:

“因为我看着我们祖国闪亮的山谷,所以我只能祈望:但愿战争的铁骑践踏它们的那一天永不会来。也但愿我们被迫把战争带去另一个陌生民族的山谷的那一天永不会来。”


——但和平的春天会到来的。


END

——

#本文主要参考了《春之祭: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现代的开端》《1913:世纪之夏的浪荡子们》。

#基本没造谣,除了玛塔·哈里去看了首演这里是我编的。

#“神圣的春天”指的是:“在伊瑟河,我们年轻的志愿后备团发起进攻的地方,此时躺着我们的‘圣春’……他们为我们做出的牺牲对整个德国而言意味着一个神圣的春天。”——弗里德里希·迈内克(Friedrich Meinecke),1914年

#“因为我看着我们祖国闪亮的山谷”这段是德国教育改革家古斯塔夫·维内肯(Gustav Wyneken)在1913年10月11-12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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